第七十七章 银花火树星如雨
萧家有个很奇怪的传统,男子奉道,女子信佛。 这个传统大概是从萧皇那一代人传承下来的,因为萧皇与秋叶交好,又与道门老掌教、无尘大真人有师徒之谊,更要借助道门之势逐鹿天下,故而亲近道门,从他给儿子取名萧玄就可看出一二。 至于女子信佛,则是因为林皇后的缘故,她出身于草原王庭,本就世代信佛,后来又与慕容萱交好,慕容萱早年曾在佛门带发修行,在慕容萱的影响下,林皇后开始信奉大乘佛教,也就是佛门。 自二人之后,这个传统就一直传承下来,哪怕是当今皇帝萧玄也不例外,萧知南作为萧家女子,同样在很小年纪便开始接触佛道。 只是她从小就不相信佛家那一套,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异类,不得不装作诚心信佛,平常时候都会在手腕上缠绕一串紫眼睛翡翠佛珠。 虽说佛珠还是菩提子为好,但这串紫眼睛佛珠却是大有来头,自古翡翠以绿色居多,其他颜色的翡翠颇为罕见,不含杂质的紫色翡翠更是少之又少,后建国主完颜北月曾收藏有两块整料紫翡翠,大梁城之盟后,他令能工巧匠将这两块紫翡雕琢成十八颗佛珠,每一颗佛珠都雕刻有四位菩萨,以冰蚕丝线串起,最后将其赠予当时还是王妃的林银屏。 林银屏死后,这串佛珠则连同其他许多遗物一起传到了萧知南的手中,在诸多遗物中,萧知南最喜欢的物件有三件,分别是白猫斑斓、牡丹以及这串佛珠。 八月十五中秋节,徐北游在河内府冷清度过,而帝都城内则是一片欢庆气氛,在银花火树烟花如雨之中,一名身着玉白色吉服的女子独自坐着马车缓缓驶出皇宫,然后往自己的府邸行去。 中秋节,合家团圆之节,哪怕是皇室天家也不例外,这一日萧知南早早进宫,跟在父母身边,先去太庙朔望礼祖,分月饼给满朝文武并勋贵宗室,而中秋节又有拜月之礼,设台焚香,陈列花果月饼以供月,按照礼法,男子不得拜月,因此在入夜之后,萧知南还要随母亲徐皇后及其他宗室女眷、诸诰命夫人一起上香叩拜,然后才内外设宴赏月。 一众女眷都在内廷,绝大多数都是已婚妇人,除了萧元婴等几个年纪还小的郡主、县主,唯独萧知南一个未嫁的成年女子,虽说碍于她身份尊贵,没人敢多说什么,可那重重目光落在身上,还是让她颇为不喜,再加上她与生母徐皇后不和,这顿团圆宴实在是味同嚼蜡,没吃出半分喜庆味道。 这场中秋宴一直持续到戌时时分,萧知南只感觉身心俱疲,既然母亲没有挽留,她也没主动要求在宫中留宿,拜别那对帝后夫妻之后,径直出了皇宫,往自己的公主府行去。 马车车厢宽阔,因为公主殿下“大病初愈”的缘故,甚至还生了一只炭火炉子,使得车厢内暖意融融,让人不由生出一股沉沉倦意,只是刚刚被外头凉风激了一下的萧知南没什么睡意,蜷缩在车厢的角落,下意识地轻轻拨动手中佛珠,望着忽明忽暗的炭火怔然出神。 她觉得自己不应属于这座沉闷的城,她更向往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她回想起自己走过西北、踏足东北、远赴南疆、又去江南,看过青河奔腾,看过大江涛涛,曾乘舟观海上日落,也曾夜登山巅看黎明日出,见识过万亩竹林,眺望过十万大山,走过小桥流水,在草原上纵马,仰头可见好一幕星垂平野阔。 各种风景各种人,岂不比这座乏味的城好上千万倍。 可惜,这座城是座樊笼,让人逃脱不得,终是不得自在。 萧知南叹了口气,没来由有些惆怅。 每个女子都会在少年时做一个五彩斑斓的梦,那里有五彩的云霞,有盖世的英雄,有一袭华美绚烂如天边红霞的嫁衣。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梦很快就会支离破碎,甚至是灰飞烟灭。 马车忽然震动了一下,萧知南因为惯性的缘故向前稍稍一倾,打断了越飘越远的思绪。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银烛的声音,“殿下,到了。” 萧知南嗯了一声,裹上披风,走出马车。 回到公主府,萧知南没有安歇的意思,而是去了一座佛堂,佛堂中供奉着一尊手捧净瓶的观世音菩萨,她除去披风,跪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捻动手腕上的佛珠,闭目默诵佛经,异常虔诚。 佛堂中灯火通明,映在观音像和女子的脸上,熠熠生辉,堂上观音,堂下女子如观音,两相辉映,美如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萧知南诵经完毕,重新恢复平静。 虽然她不信佛,但她发现久诵佛经可使心绪安宁,所以每逢心乱之时,便来此间佛堂诵经,久而久之,倒是在宗室圈中得了个慕佛崇佛的评价。 萧知南仍是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轻声喃语道:“虽说佛门清净,不讲姻缘之事,而我也非是诚心信徒,难以上感菩萨,只是今天还想要诉说一二,请菩萨静听。” 女子声音愈来愈小,小不可闻。 除了她自己和那位不知能否听到的菩萨,谁也不清楚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萧知南今日之所以心绪不宁,之所以身心俱疲,不全是因为今晚的中秋宴,而是因为在中秋宴的间隙,她那位君临天下的父皇曾将她单独叫去,父女之间有过一番言谈。 大齐第二位皇帝萧玄,亲口告诉他的唯一女儿,自己已经为她择了一位佳婿,是当朝次辅韩瑄的养子、剑宗首徒徐北游。 萧玄给予了这个唯一的女儿极大的尊重,问她可有异议?若无异议,在徐北游抵达帝都之后,便会颁下诏书昭告天下。 虽说萧知南早就有所预料,也一直为此谋求,但真正听到此事定下时,仍是百感交集,甚至还有点惶恐不安。 记得姑姑曾经对自己说过,当初先帝为她定下亲事时,她也是惶恐不安,婚前所见所知多半都靠不住,只有婚后才能见得这个人真性情,可这时候再知道枕边人的底细又能如何?早已是覆水难收。 萧知南知道她的后半生就要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定下,当她点头之后,便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对于一位女子而言,天大的事情莫过于此。 萧知南沉默了许久。 那位大齐皇帝也很有耐心地等待了许久。 偌大的殿中,悄无声息,只有一坐一站的父女两人,身影被灯火拖得老长。 一声罄响,酉时四刻。 萧知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