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朝的敦刻尔克,登州大撤退
登州城,北风潇潇,旌旗猎猎。街道只有巡逻的军兵,一派萧索的迹象。 登州巡抚衙门,接任曾樱的巡抚曾化龙在李自成攻克北京后挂印而去。文官跑了,登州的数万军民,如今全都仰仗都督同知、援剿东北水师总兵官,挂征虏将军印,提督关辽通津淮海江镇水师便宜行事的黄蜚。看黄蜚这一串头衔就知道,明朝水师第一人,北方的最高统帅。 黄蜚是原东江镇总兵黄龙的外甥,黄龙在旅顺阵亡后,黄蜚继承了舅舅的世职,逐步成长为水师大帅。今年二月,明朝的局势迅速恶化,黄蜚眼见大事不好,利用最后的北风季节从宁远前线撤回老地盘登州。如果他跑的再慢一点,三月南风渐起后,他就会像天津逃难的军民一样,陷在海上动弹不得了。也许将领和家丁能坐好船跑出来,可主力就只能扔给建州。 看看堂上端坐的老战友曹友义,黄蜚一声长叹。天津上万军民,在李自成和建州交战中逃到海上,但在南风天,绝大多数商船都没有逆风航行能力。困在船上饮食无着,最后建州派人招降,都登岸剃发了。也就只有曹友义,抢了几条战船带着家丁逃到登州。堂堂的天津镇总兵如今实力大损,在这个有兵就是王的乱世,现在说话也不大响了。 除了天津镇曹友义,此刻坐在巡抚衙门里的将官还有东江石城岛总兵马登洪,朝鲜水师统帅林庆业,辽镇觉华岛水师副总兵向明时,登州水右、水左两营副总兵黄虎、池凤高,福建水师将领林察,此外尚有各部参将、游击、守备、都司,一共20余位将领。威海卫守备金士英也在其中。 整个北中国的明朝海军都聚集在此,军议的气氛很压抑。到处都是官军投降,贼寇破城,守土官或逃或降或死的消息。 “老马,长山岛真的降了建奴?”黄蜚问起东江的情况。 石城岛总兵马登洪一脸的苦笑,“都司徐标,守备龙略和、徐弘道、徐弘业、万里,并全岛官兵1400人向旅顺的建奴投降。” 林庆业也是垂头丧气,“长山岛一降,我等在石城岛腹背受敌,马总兵和我不得已,只能……” 见林庆业吞吞吐吐,马登洪嘴一撇,“老林你直说就是了,八月份的时候我也投降了。当时还能怎么办,海上刮的是南风,我连跑都跑不掉,只能先投降稳住建奴。” 林庆业默然以对。这位曾经的朝鲜水师大帅比这些明军还惨,他连投降的道路都没有。林庆业是松锦大战增援锦州前线的朝鲜水师主帅,身在朝鲜,心向明朝。登州和天津两镇水师能成功截击到朝鲜船队,也和林庆业暗通明军有关。建州事后追究责任,林庆业被逮拿下狱。但他在朝鲜还有些听话的旧部,本身林庆业暗通明军也是鲜王和几个大佬的意思,顺理成章地,他从监狱里逃了,与石城岛总兵马登洪合兵一处。 黄蜚倒是不在意马登洪有过投降的经历,事急从权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衙门里现在没有文官,尽是一群丘八,亡国覆军就在眼前,谁也没心情去追究责任。在黄蜚看来,现在还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好兄弟。 坐在黄蜚下手,一直没说话的曹友义开口了,“天子在南京登基,大明朝还有半壁江山。黄帅,我们这只水师对南京非常重要,保卫江南就靠这些船了。” 马登洪道,“曹镇说的是正理,黄帅,我等什么时候南下?“ 黄蜚环视一圈,尽力看清每个将领的表情,至少到现在为止,这间巡抚衙门大堂里的人,都是不愿投降鞑虏的好汉。曹友义说得对,江南现在几乎没有水师力量,登州军必须南下。 “各位回去收拾行装,带好你们的家小,等我号令,风向稳定我们就走。” 登州并非久留之地,年初的二月,黄蜚的水师主力撤回登州,很快就进入了南风季,数万大军被困在了登州,形势一度十分尴尬。 先有李自成,后有建州,敌军派兵占领了山东西部,切断运河。七月,北京派出方大猷任山东巡抚,陈锦任登莱巡抚,全面接管了山东政权。建州在山东推行的剃发令激起军民普遍反抗,各地都出现了起义军,其中有山东的响马,有溃散的明朝政府军,有地主武装,也有李自成在山东的残部。 建州侵入山东的先锋是投降的明军,现在叫绿旗兵,这些兵打不下山东。于是在六月,建州派出正蓝旗固山额真觉罗巴哈纳与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征伐山东,攻下许多州县。那是黄蜚最紧张的时刻,南风季登州的水师跑不掉,如果建州打过来,那他只有依托坚城拼死一战了。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李自成出来救了登州军民。从山海关大战到庆都追击战,实力大损的顺军退回西安休整恢复元气。七月,顺军再出潼关向山西、河南、河北进攻,抓杀了几个绿旗兵的将领。一下把多尔衮搞蒙了,他原本以为李自成已不值一提。不得已之下,多尔衮调山东的巴哈纳、石廷柱并镶红旗固山叶臣增援山西;更改南侵的豫亲王多铎大军行军计划,并孔有德、耿仲明改向西攻击潼关;以英亲王阿济格领吴三桂、尚可喜出居庸关走蒙古,从北线翻长城进攻陕北。 现在刘宗敏大军号称十万,在大名府、卫辉一带与建州打成一锅粥。连带着,从宁远抽调来填补山东空缺的梅勒章京和託、李率泰、额孟格等八旗兵也被抽调到了河北增援。这就让目前坐镇济南,直面南明的肃亲王豪格手中的兵力很不足。 豪格派出主力下乡扫荡各地的起义军,摧毁251个寨子,杀死丁壮,掠夺妇幼为奴。除此之外,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招降明朝挂镇虏将军印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和江北四镇最强的高杰身上了,对偏居一地的登州没有理睬。 明朝的南京政权虽然对建州求和,带去了十万两白银,千两黄金和一万绸缎作为礼品。但从内阁到江北督师史可法,再到第一线的河南巡按御史凌炯,所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与建州一战不可避免。史可法尽全力做了防御部署,用凌炯的话说,“名为西伐,实做东防。”在所有公开的场合,史可法都宣称要借师助剿,与北兵共伐李自成。但实际上,史可法的一切军事部署全都是针对北京的建奴,可笑无数后世文人压根不看史阁部怎么做,只看他怎么说。 在史可法的努力下,从睢州开始,南撤的明军尽力布置了一条连续防线,主力依托黄河—淮河。明军各部见两翼都是友军,士气稍有振作。镇守徐州的高杰接到豪格的劝降书,非常警惕,他立即沿黄河加固工事,并派李成栋向北出击,把建州巡抚罗绣锦打蒙了,豪格对此也很惊异。 对登州的明朝军民来说,现在北方就剩下他们一只明军,孤悬深陷敌后,外援断绝。 建州几乎占有山东全境,隔黄河、淮河与明军对峙。豪格派出绿旗兵夏承德部攻陷宿迁和海州等地后,距离登州最近的友军已远在淮河口庙湾,驻守在那里的是登州老熟人,江北四镇之一,前山东总兵刘泽清部。 登州军民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眼睁睁看着几方势力在中原轮流登场,战战兢兢地等到了北风期。直到登州城头的旌旗开始向南扯动,黄蜚等人才长出一口气,北风来,登州水师恢复了行动自由。 军议结束后,金士英急匆匆出了巡抚衙门,走南门进登州水城,乘上自己的座船。 —— 威海刘公岛锚地,如今已经停满了船只。其中有金士英大半年来努力搜集的十几艘沙船和蓬莱船,更多的是一只沙船大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三艘高挂同盟星鸟旗的夷船,正是守序亲领的轻型巡航舰梅尔维尔号、基隆号和通报舰浈江号。 守序北上后,先是在庙湾镇与沈廷扬取得联络。如今北京已失,沈家船队的北方海上贸易彻底完了,守序从沈廷扬那里雇到50艘大沙船,北上威海卫。 在威海卫,守序等到了按照穿梭航行计划执行贸易任务的台北分舰队基隆号和4艘戎克船。 基隆号代理船长,大副瑞恩是原先梅尔维尔号捕鲸队长。他登上曾经的母船,见到笑盈盈的守序时非常惊讶。 从瑞恩那里,守序了解到台北分舰队的出征情况,阿勒芒带着拉斐尔号、基隆号、淡水号、暴风号四艘战舰,和四处搜刮来的53艘戎克船,包括之前从沈家买的沙船驶抵济州岛。 济州岛原本有千余守军,早在去年就被菲尔霍夫打垮了,朝鲜也一直无力恢复岛上的武装力量。阿勒芒这次的登陆行动简直是轻车熟路,在如狼似虎的台北陆军和海盗面前,残余鲜军一哄而散。 阿勒芒这次在济州掳掠到6000青壮和500匹马,多数都是育龄的母马。梅登正在台北做实验,他从福建进口了一些晋江马。晋江马是著名的中国南方马种,虽然较为矮小,但却适应湿热地区的气候。梅登试图用晋江马与济州岛的蒙古马配种,希望培育出能适应台湾气候的马匹,工作刚刚开始。 完成劫掠后,阿勒芒率主力舰队向基隆返航。瑞恩则按计划带着在济州掠到的弓箭材料和其他战利品来到威海,像去年一样,试图与山东的明军做点生意。台北分舰队这次的贸易计划注定是要落空的,以登州明军现在的情况,恐怕无法交换出什么东西。基隆号分队被守序临时编入他的小舰队。 ———— 金士英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回到威海,立即召集下属军官开会。与他一道驻扎在威海的是上次与守序一起远征朝鲜的三位明军把总,王宗云、梁鹤翔和陈之俊。局面恶化,登州明军先后放弃了外海的长山列岛。驻岛的三部水师都撤到了威海。当时给守序做向导的东江镇士兵王豹如今也在金士英的军中任职。在这一年多的作战中,几部明军都有损伤,现在加起来还有800多兵,连上家属有近2000人。 金士英搜集到的船只原本只够运送军兵和家属的,他带不走更多的人,而现在,有了守序和他雇来的50多艘船。 建州兵和各路豪强在山东西部打成混战。建州兵到处掳掠汉民为奴,只要扣上一顶叛逆的帽子就能打开村寨,尽情掳掠。苦难的山东人民再次经历了一场浩劫,像以前一样,很多人都逃向相对安定的胶东。守序在路过庙湾时,向沈家购买了5000石大米,在威海卫城开了粥场,吸引了上万难民。 这次没时间细细组织了,金士英告诉守序撤退在即,两部立即行动,明军包围难民营,以每艘沙船最多装运250人计,共掠取了12000难民。花了数日时间,强迫难民登船。 登州卫和成山卫也有很多人主动想走,这部分人共有接近1000人,他们在船上的待遇更好。整个难民登船的计划都是冷应瀓做的,他一口山东腔让难民的心理稳定了不少。 与此同时,登州城。 曹友义扶着曾樱登上船楼。曾樱目前没有官职在身,便没参加登州城的几次军议,一直住在曹友义的座船上。 登州军民按营伍排列,分别搭乘各部船只。黄蜚站在登州的城头,他和最精锐的一部分登州兵负责殿后,这极大安稳了军心。士兵们扶老携幼,随身只带必备的财物,登上水城内的船只。每装满一队船,便会开到外海锚泊。整个撤退行动组织得很好,秩序井然。 曹友义的船次序比较靠后,仅排在黄蜚之前。直至装着大部分军民的船都驶出水城,一起大的事故都没发生。 曾樱赞叹道:“黄文麓平日常自负材武,以通兵法自称。今日观之,并无一丝虚言。有此良将,实国之幸事。” 曹友义也很感慨,“全城四万军民,大小船只上千,俱已安然泛海,末将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友义不用妄自菲薄,黄文麓精通水战,可他马战就不如你。”曾樱道,“我们也该走了。” 曹友义示意家丁解缆升帆,绞车缓缓转动,发出刺耳的声音。沉重的硬帆升上桅杆,船首尾的石碇铁锚也被拉上甲板。 曾樱看着船上的绞车出神,“友义,你还记得金城夷吗,那些夷人军队的标识就是这绞车。他们国主怎么说的来着?力量的象征……” “老先生,我记得。”曹友义点头道,“听说现在就有一队金城夷的船只停在威海卫,他们的国主想运一些移民走。” “移民到海外也胜过落入鞑虏之手。”曾樱道。 曹友义的家丁荡起几根辅助船只启动的摇橹,座船慢速驶出水门。 曾樱回头望去,黄字大旗已在统帅座船升起,黄蜚也要走了。 回望登州,所有明军的心头都泛起同一个问题,他们还有机会再回来吗?有些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服,“以明军的身份。” 注:登州撤退事,见钱海岳南明史,黄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