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三百五十九节:潇潇雨歇
不止是法正,端坐于兰溪之畔,一直作壁上观的兵家传人,号称“小兵圣”的楚惜白也出声道:“一言可判定生死,辨善恶,可千夫所指,可万民称颂。只有气势完全压制对方,且占据大义名分的一方,才能让自身文气与天地正气共鸣。嗯,正是‘千夫所指’异象,错不了!” 听到“小兵圣”都为秦枫开口,直接认可了秦枫施展的不是什么旁门左道,而是真正的文斗异象“千夫所指”。 这一下,所有还在场的人心头陡然一惊。 兵家站队了。 很明显,兵家选择支持的是秦枫,而不是荀有方。 谁都不曾想到,秦枫在此等绝境之下,居然能够跨越文位,甚至无视上清学宫的文位,直接施展出“千夫所指”异象。 此时此刻,被“千夫所指”异象笼罩的荀有方,只觉得普天之下,所有的文人都在对自己口诛笔伐,都在历数着他的种种错谬与不堪。 莫说他本就已经哑口无言,就是他还有一肚子的理由,此时此刻,都已经如闷在茶壶里的饺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原本就因为秦枫今日在曲水流觞文会上风头出尽而大受压抑的文心,竟是有了开裂的迹象! 文心开裂,则大道崩碎,几乎再无成为圣人的可能! 除了极其少数的妖孽,破而后立,还能够一举入天人,成为圣人。 大部分天才在文心开裂之后,无一不是泯然众人。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荀有方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 他知道,言一诺当然也知道。 可就在言一诺频频向着身边的主持人崔巍使出眼色,要他点醒荀有方,帮助他保持文心完整和念头清明的时候…… 令言一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崔巍自始至终,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对于言一诺的频频暗示,他置若罔闻,一言不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谁都明白。 往往辩论中的一方会陷入自己的圈子里,难以走出来,需要一人出言点醒他,往往还能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反败为胜。 但是…… 曲水流觞文会上的主持人,必须保证自己的公平公正,不能有一点徇私之处,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否则不但会使自己所代表的流派蒙羞,作为主持人也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最高的惩罚,有一名祭酒被废掉文位,毁掉问心,被罚在藏书阁抄写经书,永世不得踏出藏书阁半步,直到老死。 也就是说,言一诺要崔巍点醒荀有方,就等于是拿崔巍的修炼之路,来换荀有方的修炼之路,以及他言一诺的脸面。 终于,千算万算,算不得人心。 言一诺失算了! 崔巍不愿为言一诺的脸面牺牲自己的一切。 也就是说,接下来要么言一诺自己去破坏规矩,点醒荀有方。 要么…… 这一场言一诺精心准备,打算将经世家彻底逐出百家行列,将百年恩怨毕其功于一役的曲水流觞文会,就已经结束了。 胜负已分了! 霎那之间,荀有方就好像是被人抽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盯住崔巍,再盯住言一诺。 崔巍眼神古井无波。 言一诺眼神黯淡,失望与怒意,一闪而逝。 但终于,还是失望居多。 秦枫指向面前的荀有方,低喝道:“荀有方,你,还有什么话说?” 话音落下,感知到胜负已经明了,漂于兰溪之上的青铜酒樽骤然飞起,径直到了荀有方的面前。 酒樽微微颤动,如催命的鬼符一般。 荀有方脸色惨淡,他苦笑道:“我无话可说,我只是恨……” 没等秦枫发问,荀有方蓦地抬起手来,居然双手捧住青铜酒樽,仿佛是要借酒浇愁一般,仰头就灌。 足以醉圣的杜康美酒,登时如瀑布浇头而下,酒液如倒倾银河,竟是“咕咚咕咚”灌入荀有方的口中。 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是一惊。 言一诺蓦地低吼道:“荀有方,胜败乃兵家常事,君子能屈能伸,你休要自暴自弃,你……”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嚓”裂响,从荀有方胸口之中传来。 一霎那之间,兰溪之畔,万籁俱寂。 荀有方苦笑说道:“秦枫,你说的没错,那首供奉增华阁的《戒己诗》的确不是我做的!” 一语落下,全场哗然。 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已是放下酒樽,不知是酒劲上涌,而是郁结难抒,他大吼道:“我只恨,苍天既生我荀有方……” 他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喃喃自语道:“为何还要生他秦枫!为何,为何啊!” ? 言一诺等于已经是为荀有方破例了。 在崔巍不肯出面点醒荀有方的时候,竟是由言一诺自己亲自开口,告诫荀有方:“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样一来的话,如果圣人追究下来,是可以认定言一诺干扰了曲水流觞文会。 圣人不责罚便罢,若是较真起来,可能言一诺都无法全身而退。 可即便言一诺冒着这样的风险出言相救,结果却是为时已晚。 荀有方文心已经破碎了,又故意泄发愤懑一般,饮下了一大樽醉圣酒。 局势已彻底崩坏。 兰溪之畔,荀有方血溅青铜酒樽,酒劲上涌之下,他竟是疯疯癫癫,痴呆傻笑。 “嘿,都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正人君子,一个都没有,嘿,一个都没有!” 荀有方似是文心崩碎,他神志失常,手舞足蹈道:“死人,都是钻在故纸堆里不肯出来的死人!” 旁边其他学子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此时还该不该拉上荀有方一把。 若是之前,荀有方身为儒家炙手可热的新人,大家自是要趋炎附势,没有关系都要创造条件拉关系。 只是此时此刻,荀有方先败给秦枫,让包括信夫子言一诺在内的上清学宫儒家大丢脸面,紧接着,他又主动承认自己不是《诫己诗》的作者,登时又再失一城。 虽然荀有方从来没有主动承认自己就是《诫己诗》的作者,但在今日之前也没有否认,所以上清学宫里都是将荀有方当作是《诫己诗》的作者视之。 虽然荀有方之后还有好几篇大成诗篇,但冒认《诫己诗》作者的污点,在这个一言可以定善恶生死的上清学宫里,足以抹杀他太多的功绩了。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样的情况。 即便是言一诺这等夫子,都没有想到,最关键的时刻,他最信任的弟子崔巍居然不肯献身来点醒荀有方。 导致荀有方文心破碎之后,再出昏招,主动承认自己不是《诫己诗》的作者。 此时,这些荀有方的拥趸们,一个个都感觉如被架在热锅上烤似的。 究竟言一诺有没有放弃荀有方,这一点非常关键。 如果言一诺已经放弃了荀有方,他们若还上去拉住他,可能不但他们要被夫子以及学宫的势力管教,甚至还会连累他们的家族。 但如果言一诺没有放弃荀有方…… 这时候拉上这位确凿无误已经做出过三篇大成诗篇的青年才俊一把,说不定就是可居的奇货,以后能给他们和家族带来可观的一本万利。 但此时此刻,荀有方在言一诺的眼中,价值已几乎没有了。 文心崩坏,即便有三篇大成诗篇,也不过是修修补补,大道已经有缺。 文名虽炽,但却有一桩疑似冒认《诫己诗》作者的污点,又是将诸多惊才绝艳一笔抹杀。 言一诺轻声自语,只说了一个词,他重复了两边。 “鸡肋,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不甘,是为鸡肋。 言一诺的话音刚落,虽然声音不大,但荀有方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们,已经都听到了。 虽然只有一个词,但也已经足够代表了言一诺的态度了。 于是,整个兰溪之畔,这么多的人当中,无一人上去拉这曾经的儒门骄子一把。 只是任由他不知是疯癫还是酒醉地在兰溪之畔,踉踉跄跄,边走边说着疯言疯语。 哪里还有半点在曲水流觞文会开始时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 至于之前还对他趋炎附势,马屁拍穿的拥趸们,那些个最是熟谙人情世故之道的世家子们,他们冷眼旁观,私下议论的都是这位儒门天骄今日的丑态。 再与他平日里的一些细小不言的跋扈行为联系起来,得到一个“当有此报”的结论就沾沾自喜。 人情冷暖,人走茶凉,可见一斑。 正当此时,忽地一声雷响。 本就阴沉的天空在雷响过后,“哗哗”地下起了大雨。 深秋时节,雨打枯叶,声声如鼓点,豆大雨点落下,冲刷在座所有人的脸上,刮面生疼。 更平添了许多凄楚意味。 那一道踉跄人影沿着兰溪而走,才走几步,便跌倒在了泥泞之中,挣扎着再爬起来,旋即又再跌倒。 无一人搀扶。 甚至无一人开口为他说上一句话。 反倒是兰溪之畔,秦枫缓缓开口说道;“荀有方,可惜了。” 虽然只有三个字“可惜了”,但秦枫能为死敌开口,已是难能可贵。 只是秦枫究竟所说的是荀有方败于他秦枫之手,可惜了。 还是说,荀有方不冒充是《诫己诗》的作者,就这般老老实实地在学宫做学问,不失为一块良才美玉,可惜了。 这其中种种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