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节 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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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越走进殿中,拿着眼睛,从左右两侧一位位羽冠锦纶的士大夫身上扫过。 他的记忆力本来就还不错,如今有了空间辅助,更是强大到只要愿意,就能记下每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人。 所以,只是随便扫了几眼,张越就发现,在坐的‘老朋友’还真是不少! 当然,也有不少新面孔。 看着这些人,张越露出如春天般温暖的微笑,走到殿中,对着坐于上首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拜道:“微臣敬问家上、殿下安……” “张侍中请起……”太子刘据笑着起身,走下台阶,亲自走到张越面前,将之扶起来,道:“这次郁夷之事,多亏爱卿劝谏,方才没有酿成大祸,孤为郁夷、雍县及整个岐山百姓谢卿……” 这次往郁夷救灾,他真是大开眼界。 郁夷县不过两三千户在册庶民,人口不过一万多,甚至比不上长安城附近的一个乡邑的人口。 但郁夷士绅们的贪婪和穷凶极恶,却是他过去读史之时,所未见的。 恐怕也就只有传说中的桀纣在位之时的那些残民之官,才能与之媲美一二。 而郁夷百姓在这些人的压迫和剥削下,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当他抵达郁夷时,那里已是一个人间地狱。 几乎所有乡亭的土地,都已经开裂。 每天都有无数人绝望的自杀。 甚至出现了阖家服毒自杀的例子。 刘据抵达之时,郁夷全县已经被愤怒、绝望和恐惧所笼罩。 就差两个人和一句话,整个郁夷就要爆炸! 幸亏,他去了,也幸亏,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官,更幸亏郁夷县的县令还算爱民,竭尽全力的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调集了粮食和力量和救灾。 不然…… 刘据已经不敢想象这后果了! 一定是身败名裂,臭名昭著,青史之上,他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而听着太子的话,殿中无数士大夫,顿时就只感觉自己被人用大棒锤在了脑袋上,晕乎乎的,有些疼。 不少人甚至感到了名为羞愧的神色,悄悄的低下头。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在当世,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很有意思,他们依然秉持了一些战国遗风。 ‘忠’的解释也是依然‘尽心为忠’。 既然是太子之臣,拿的是太子的俸禄,就应该为太子办事。 若不能尽职尽责,就是不忠。 而郁夷的问题,现在全部暴露了,没有丝毫可以隐瞒的可能性。 于是,以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和视角来看,他们这些太子之臣,已然统统落入了‘不忠’的深渊之中。 若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解,则是已然‘坠堕诸渊’,死后将蒙‘春秋之诛’。 史官会在他们所有人的盖棺定论里加一句‘事太子,不忠’。 如他们是公羊学派的人,现在已经可以举剑自刎,用鲜血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以此祈求天地和君王的原谅。 当然,他们不是公羊之士,倒还不用遭受来自内心和灵魂上的日夜拷问。 但‘忠孝’方面出了问题,却已经是事实了。 对于一个儒生,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任何一个自诩为‘士人’的汉人来说,忠孝观出了问题,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尤其是对于谷梁学派而言,不是忠臣,那就一定是逆贼!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要是换了其他人,出了这种问题,发生了这种事情。 他们都知道,自己此刻必然早已经拍案而起,提剑而出,来到了那人家门口。 脾气儒雅一点的,只会在他家门口唱挽歌,催促他赶快自杀。 脾气暴躁一点的话,那就会堵他家门,将他的罪名和罪证公之于众。 然后召集乡党、乡贤,鸣鼓而击之。 这种事情,他们中有不少人曾经做过。 套路熟悉的很。 譬如,一个多月前,郑全就是这样不得不自杀的。 门口围了一堆大声唱挽歌的人,谁敢不死?谁又能不死? 但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很多人都发现…… 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特别是,很多人都想起了郑全的死状和死后的凄惨。 郑全的死状,现在就萦绕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不寒而栗。 但更让人恐惧的却是郑全死后的恐怖! 因为是有罪自杀,所以,郑氏不敢将他的棺椁葬入宗族的陵园,更不敢在宗祀里祭祀他的神主牌,令其与祖先同在,享受香火血食。 只能另外为他选了一块荒山,匆匆下葬。 因为是戴罪而死,所以没有陪葬品。 甚至,只是简单的裹了一张席子,就抬入棺椁中。 入葬前,必须将他的头发散开,反过来遮住脸颊,以示无颜见祖宗与历代先王、先师于九泉之下。 更让人恐惧的是——郑全的坟茔,不敢起冢,只好由其子为其立碑做计,其墓碑铭曰:不忠之臣、故太子家令郑某之墓。 连名讳也不敢署,极有可能,等郑全之子这一代后,连他的名字也要消散在世界。 不会有人记得他,哪怕是他的直系子孙后代。 他唯一能显示存在的地方,就是史官笔下记录的那一笔:延和元年夏太子家令郑全有罪自杀。 而这就是春秋之诛! 不是刑罚,但却悬在所有士大夫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谷梁学派虽然不是公羊学派,但终究也是春秋学派。 《春秋》是他们共同的源头。 而史书之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孔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是故,现在他们的内心真是纠结、矛盾、惭愧、羞愧等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 对于自身的羞愧和本身‘不忠’事实的耻辱,令他们心如刀割,而郑全、李循等人死后的凄惨模样和悲惨经历,则刺痛着他们。 并将他们的内心的耻辱、愤怒、恐惧和恐怖,糅合到一起。 最终变成了力量,变成了仇恨! “都怪你!”不止一个人压低了声音,用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的看着那个站在殿中,被太子亲切的扶起来的侍中官身上。 在他们看来,自己有可能落入‘不忠’的深渊,甚至将蒙春秋之诛。 都是这个侍中官带来的。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郁夷的事情就不会揭露于世人之前,大家也不用受‘不忠’之耻,蒙春秋之诛! 不过就是饿死、吊死几个泥腿子嘛? 你犯的着如此赶尽杀绝?不留情面? 在这些人看来,即使退一万步,纵然郁夷的事情酿成大祸,变成民变,他们也完全可以从容调集军队进剿,整个岐山原加起来也就十几二十万人口,哪怕全反,也不过是大军一击之事。 而若是如此,所有的证据都将泯灭于战火之中。 更紧要的是,所有的罪责,都和他们无关了。 因为,到那个时候,承担罪责的就是太子了! 如此想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就成为了很多人的仇敌。 必先除之而后快,甚至不惜代价也要除掉的死敌! 甚至还有人认为,只要除掉这个人,自己的罪责就可以解脱了。 虽然这种逻辑看上去很怪,很难自圆其说。 但,现在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太子。 张越记得一个多月前,他在博望苑见到刘据的时候,这位汉太子还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微胖,笑起来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 但现在,他却明显的消瘦了。 眼角也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和黑眼圈。 看来坊间的传闻没有夸大,这位大汉太子在郁夷救灾,确实是日以继夜,甚至身先士卒。 据说为了救灾和帮助郁夷以及岐山原一带的受灾百姓,这位太子殿下连博望苑的存粮也全部调光了。 他甚至将自己的妃嫔们的用度也都减少了一半,将钱拿来给灾民买种子、架水车。 正是在这位太子的亲自督促和监督下,郁夷和周围地区的旱灾得到了极大缓解。 许多受灾严重的地区,被免除了今年和明年的所有徭役赋税。 听说还有两百多个在旱灾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被他接到了上林苑,安置在博望苑附近的官社里。 灾情在他介入后,迅速被削减。 只是…… 张越心里面有不少疑问。 旱灾看上去是过去了,汧水两岸也架起了大量水车,日夜不停的汲水灌溉农田。 但已经造成的损失却是不可挽回了。 现在补种粟米也完全来不及。 那么今年冬天,郁夷百姓和周围重灾区的农民怎么办? 等吃完了救灾粮,他们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根据常识,大灾后必有大疫,旱灾虽然不像水灾,会出现大规模的传染病,可也不得不防民众感染鼠疫的风险。 只是这种问题,张越现在也不好问,只好有机会私底下向刘据提出来。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被刘据领着,走到一侧:“张侍中,孤要向侍中与诸公介绍一下……” 他指着一个坐在左侧,一直在低着头的官吏面前,道:“此郁夷令王君!” “此番郁夷旱灾,孤幸先得张侍中之谏,得晓灾情,又幸得遇王县令,施政得体,尽心竭力,保民安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刘据感慨的说着。 那官吏闻言立刻出列,对着刘据和张越拜道:“微臣不敢当家上缪赞,不过尽忠职守,以报家上与陛下!” 张越看着这个官吏,他大约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国字脸,身高大约七尺,体型不是很健壮,看上去似乎是齐人?因为他的冠帽有着明显齐鲁地区的特征。 出于礼貌,张越对此人拱手一拜,问道:“未知王县令尊讳?” 对方连忙拜道:“下官郁夷令王沂,敬拜侍中公!” “王沂?!”张越看着他,问道:“右辅都尉王?是阁下的?” “是家兄……”对方恭身说道。 张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出来。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么,王?将来会成为汉室巨头。 并在昭帝时期拜相——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上王?拜相是因为霍光需要,所以他只是一个傀儡。 关键在于,王?这一脉传承的很久。 在西汉末年,王家有个女人嫁给一个姓王的年轻人。 这个人名声很大,也很有贤名。 他就是王莽,西汉末年的疑似穿越者…… “济南王氏家族,素有贤名啊……”张越笑着打了个哈哈,却让王沂听的有些难受,连忙道:“侍中可能记错了,臣家素来微寒,不过有地百三十亩而已……” 他可不敢和济南名士扯上任何关系。 因为…… 全天下都知道,济南郡的名士,就是豪强。 而且是名声最臭的哪一种——因为贪婪,济南郡的豪强,曾成功的将全郡七成以上人口,变成了自家的奴婢。 由此引发了整个士林的口诛笔伐,随之导致了十年前现任御史大夫暴胜之持节南下,镇压齐鲁,杀了个人头滚滚。 自那以后,出生济南的士人,都会拼命撇清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名士、豪强之子。 哪怕家有良田千顷,也必须表明自己家里真的没有什么钱,最多也就有一百三十亩地。 这个梗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数十年后贡禹上表给元帝,也要说:臣家真的只有一百三十亩地啊,臣来上任还是卖了家里的牛和地,才凑够了路费的,陛下您要信我啊! 当然,贡禹确实很清贫也很廉洁。 他也可能确实只有一百三十亩地。 但他一点也不穷! 人家的好基友王吉,从指缝漏一点出来,就够他开销的了。 王吉有钱到什么地步? 他现在在新丰担任临渭乡游徼,上任还没有一个月,就已经自己掏腰包,把路给修好了。 牛逼吧! 你只需要知道,王吉的老爹和哥哥,都是蜀郡的铁官,你就能明白,他的钱哪里来的了! 张越、王沂和太子谈笑风生。 一句句话,落在左右两侧的谷梁士子耳朵里,就像鞭子,在鞭笞着他们的身心,让他们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仇恨和怒火,也在羞愧和恐惧的助燃下,越发高涨,渐渐不可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