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洞灭
那是能够消融一切的业火,明明是感之温暖的佛光,此刻却给人无尽寒意。 一尺,佛光离体一尺。 而佛光之后,则是如鎏金般的身躯。 至臻首座一改原本矮小干瘦的身形,此时身足九尺,金光湛湛,面带微笑间,就如普度众生的佛陀一般。 四下诸人都是第一次见这金身之功,在先前那让人心底发寒、浑身一紧的剑气消失在佛光之中,根本连这金身都碰不到的时候,他们已然知晓,这位至臻首座为何会被人称为‘最硬的石头’。 他就像是磐石,又像是一座青山,没有人能够打破他的护体。这是看到这,那些江湖人心底一下冒出的想法。 至于朝廷那边的锦衣卫一众,更是松了口气。 连输两场,不得不说,对他们心气的确有所影响,他们可是朝廷的人啊,怎么能输给这些江湖人? 而现在,终于能赢一场了,还是这般压倒性的胜利,这自然令人高兴。 皇甫靖静静看着,眼中也浮现笑意。 至臻首座是成名强者,更是一代宗师,就算台上的人是被督主看好的武道奇才颜玉书,也不可能是其对手。 甚至,就算是此间那些大修行联手,在至臻首座内力耗尽之前,也不可能破去他的金身护体。 皇甫靖有这个自信。 一旁,陆天修面色沉重地看着,他当然希望朝廷获胜,只不过,这般本就不对等、不公平的比试,着实没有看下去的必要。 一个是年纪二十许,经历尚轻,破境没多久的后辈,究竟要身怀何等神功,拥有何等天赋,才能打败一个数十年前便破境的宗师级存在? 陆天修根本不用多想。 神功秘籍不是街上的大白菜,谁都有机会得到。便是江湖排名前十的内功,其中都不全然是神功之属,由此可见这等功法的珍贵。 再者,《罗汉金身》是菩提寺传承绝学,虽非神功,亦是佛门古之传承,在当世外道硬功之中足可排进前三。 就算是被誉为当世横练功夫第一的罗网大统领秦山河,所修习的《外甲黄金锁》,都比之逊色一筹。 世上不是没有专破横练、金身这等护体硬功的武学,但自是极少,更别说是面对至臻首座这等修为的宗师。 所以,陆天修已然看到了此战的结果,就算是只分高下,那颜玉书也不可能获胜。毕竟,连那佛光都打不穿,更别说是摸到至臻首座了。 身边,已然压下伤势的凭虚仙子亦是神情淡淡,菩提寺的那些修行和尚,多是修行外功,一身气血旺盛,最得练‘采阳补阴’功法的人喜欢,比如极乐庙的那些女人。 但菩提寺山门所在人尽皆知,普通人上山下山倒是容易,可要是江湖人,恐怕连山道都登不上去。 无他,只是山上那传承数百年而澎湃不散,隐隐笼罩的气血之力,就足以压制他们寸步难行。这就像是「神桥」之境勾连的天地之力那般,既看似虚无缥缈,却又能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 且只针对江湖人,对女子更成压制。 如今演武场上的这老和尚,一身气血在凭虚仙子眼里就如滚滚狼烟一般,比夜里的烟花还要刺眼。得亏她现在没跟对方交手,否则怕只是感这气息,身子就先软了三分。 她心中冷笑,若是极乐庙的那些女人在场,恐怕就这么看重,现在也早就湿了身子。 至于场上的胜负,还用多想? …… “玉姑娘怕是…”叶青玄有些担忧地说了句,但也知现在说这个未免不好,所以及时止住。 秦凡看着场上,皱眉道:“先前那针线上所携剑气,只是感之便觉锋芒刺目,可还是未能破开那护体佛光。这至臻首座,的确棘手。” 他这话还是收敛了说的,事实上,明眼人自是能看出,现在胜负几乎明朗,若没有与至臻首座这护体金身一较高低的武学,怕是连继续的必要都没有了。 如此这般消耗下去,只是在浪费真气,甚至还可能会受伤。 “那佛光是菩提寺以气血之力显化的业火,消融真气越强而此火越盛,若是人触碰,不吝于被烈焰烧灼,更会如阴煞一般侵袭体内。”江令寒沉声道:“此虽为比试,却不是生死相斗,况且咱们已胜两场,无需这般坚持。” 季子裳也是点点头,看向一旁的苏澈。 无论是他还是江令寒等人,自是想全胜的,但正如秦凡话中意思,如果连那护体佛光都突破不了,自然不必如此坚持。 毕竟,先前剑气被佛光无声消融,大家也都看在眼里,稍有不慎,便会受伤,而谁也不知道那至臻首座是否还有别的手段。 看着季子裳等人神情中的担心,苏澈微微一笑,“她不是喜欢涉险的人,在她没有放弃的时候,心里已然是想好了对策。或者,也是有应对的自信。” 季子裳见他都这么说,虽然还是皱了下眉,但也没再劝。 他想到了当初在梁州城时,他们己方人都被场上那人耍的团团转,最后都以失败而落幕,那的确是个运筹帷幄的人。 不,季子裳想着,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人,不只是她,还有苏澈,他们都是一类人。 苏澈虽欲传音去问询玉沁打算,但又想此举难免会让她分心,而且看她如今神情自若,该是心中另有计较。 更何况,玉沁所学武功无数,其中不乏各派绝学,更有《无生玉录》这等神功傍身。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今既在坚持,他当然会相信对方。 …… 看似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在几息之间。 玉沁能听到演武场外,其他人的话,包括苏澈所说的,她也能听到,心里,有些笑意,有些欣慰。 旁人觉得自己是在逞强,他却知自己心有考量。 如今已然可称两心同,如何不让她感到开心呢? 针线已经断了,而事实上,在《观潮剑气》的修行上,她与苏澈选择了不同的路,也各有造诣,而现在,自己的领悟,仅用出剑气,恐怕还真不一定能破开对面那老和尚的护体金身。 即便能打破那佛光,也要耗费太多真气,倒不如,用更为省力的办法。 玉沁想着,抬起手,看着手上,白净的指间,隐有荧光闪烁,阳光下,如浮光掠动,好似夜里萤火,亦如冰屑。 只是想要赢的话,可能就会暴露《无生玉录》的存在。或许其他人看不出来,但对面的老和尚是菩提寺的首座,还差点当上主持,他的见识要远超众人,未尝不会察觉。 玉沁犹豫片刻,眨眼间,眼中已然坚定下来。 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再加上苏澈,两人联手,在这江湖中,在这天下间,能拦住他们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也不过是几个老家伙罢了。 那么,即便暴露出《无生玉录》这部魔功,自己又非当年的无生老祖那般损害各派利益,想要号令江湖,想来是不至于受众人围攻的。 况且,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玉沁这般想罢,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当她决定了要如何做之后,便不会犹豫。 无名呼吸法使她脑海中一片清明,气海丹田中无比精纯的真气灌输手上,冰屑如舞,荧荧闪光。 演武场外,一众江湖人未至大修行,还不觉得什么,但像江令寒、陆天修这等已然破境,又所学精湛之人,自是能感知到那股精纯的真气。 这非是极高明的内功不能修行而出,而即便是在大派之中,包括观潮阁和真武教内,能修出比拟这般真气纯度的内功心法,也不过一手之数。 这是哪一派的传承武学?江令寒心中有些好奇。 毕竟,他是知道演武场上那人身份的,知道其人并非出身名门,而所修武功驳杂,也倶是出自宫廷之中。可以说,完全是靠自身努力得来的成就。 那么,这等功法,真的是宫廷所藏,还是另有机缘? 若是前者倒也罢了,而若是后者,则可能是古时传承,将来可以开山立派的,自是极其重要。 苏澈神情微动,在这股真气之中,他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那是日夜修行无名呼吸法带来的改变,他笑了笑,也知道了玉沁此时的打算。 即便《无生玉录》是魔道功法,即便是当年的大魔头无生老祖所留,即便一旦暴露,很可能会为正道所不容…但,那又如何? 苏澈朝前走了一步,离演武场近了一步,手中的剑,离玉沁更近了一步。 他没有开口,神情之中更不见异样,但就是这般动作,已然表明了他的心迹。 江令寒察觉到了,有些疑惑。 季子裳也看到了,皱了下眉头,略有不解。 但他们当然不会觉得他是想要出手相助,反而在看着他的背影时,有种莫名的担当之意。 让人一时想不通,却觉得是有一股安心的感觉。 …… 演武场上,玉沁脚下动了,她在朝至臻首座走去,平静地,不是身法,也没有施展轻功,而只是这般闲庭信步地走过去。 四下之人皆是不解。 陆天修皱了皱眉。 凭虚仙子眼神闪了闪。 江令寒握紧了手中的剑。 季子裳双拳下意识握紧。 他们知道那人不会放弃,都想看那人打算如何破招。 双方都想获胜。 场间一时无声,四下静到只有演武场上传来的脚步声。 玉履踩过破碎的青石板,对面,是一尊鎏金佛陀。 至臻首座果然没有动,他就站在那里,九尺之躯俯瞰着对面的人走近,双眼闪烁金光,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如果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有些刺耳难听,就像是铁线摩擦过。 至臻首座的声音不大,平静着,手上的佛珠还在捻动,只是不自觉的,好似比开始的时候快了些许。 玉沁走到了他的面前,彼此不过三步,她笑了下,“你好像有些紧张?” 至臻首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身周佛光还是那般,如同安静的烛光只是亮着。 但片刻间,好似经过了微风,出现了摇曳。 那是玉沁抬起了手,指间的荧光成了火,冰屑成了火中浮动的冰晶,本如青葱般的手上竟笼上一层淡淡的青芒。 这是《无生玉录》中的「青璇手」,是随内功心法调动,伴生修行的两门武功之一。 与先前击败石不予的功法效用一致,只不过前者是被动,等待对方出招而以真气捕捉,随之连通对方运气、行气而反噬回去。 而青璇手则是主动,它奇特的运气手法,本就具备着反噬之功,这门武功诞生的初衷,就是破除一切的真气内力手段,只要被它触碰到。 至臻首座当然察觉到了自身内力的诡异变化,在这一刻,竟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和紧迫感。 就好似日落西山,黄昏下的最后一缕光要隐没在黑夜之中。 如深沉夜色里的一堆篝火,被夜色包围终于要熄灭,随烟消失在风里。 但这怎么可能? 这种感觉,为何会在此时出现,而它又预示着什么? 至臻首座数十年不变的心境,此刻,终于起了波澜。 就像他此刻周身的佛光那样,如烛火般,摇曳了起来。 而源头,则是玉沁面无表情地朝前探出了手。 至臻首座一瞬亡魂皆冒,他再不顾其他,毫不见先前的自信,而选择遵从自己此刻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念头,那就是躲! 恐惧就来自咫尺间那只白皙的手掌,这让至臻首座一下回忆起了几十年前,在自己还只是一个小沙弥的时候,自己随师兄等人下山,遇到的那个凶徒。 血染尽了眼前所见,那人朝自己伸出了手,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玉沁在他刚有所动作的时候便已经出手,原本消融剑气,净世业火般的佛光,在这一刻仿佛只是一层透明的涟漪,没有丝毫阻碍。 至臻首座喉间发出一声似恐而惧的声响,第一时间爆退,周身佛光却在上一息洞灭。 他站在演武场的边缘,即便通体鎏金璀璨,眼神亦是阴沉无比。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之人那双青芒渐盛的手,心底已然沉了下去。 就在方才,自己的内力竟是一下去了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