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木芙蓉 第十一章 太平无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三年前,清秋,成都府外,一条荒郊古道上。 傍晚时分,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空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 一名衣裳褴褛的少年,迎着落日,踽踽前行。 往事逐渐没入眼前这曛黄的余光之中,它们是如此亲近而熟悉,而又无可奈何地离你远去。这个时候,只有些许的安慰,抑或是痛楚,沉淀在这个黯然的黄昏。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略有风尘之色,似乎已经走了很久。灵动明亮的眼睛彷佛深邃的星空,藏着一些不为人知忧伤,他的表情平静似水,他的步伐缓慢坚定,他身上藏着什么故事,从哪里,又要到哪里去? 夜幕降临,少年已进入城内。 自宋朝开国以来,宵禁已早已废止。尤像成都府这样全国仅有的几个大城市之一,晚上更是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这时华灯初上,一排排形状各异的花灯明亮异常,照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鳞次节比的摊贩高声叫嚷,吆喝着来往的文人墨客,江湖侠士,贵家小姐。吃的、穿的、用的、耍的、看的,还有算卦看相写文卖字,吸引着来往人们纷纷驻足,啧啧称奇,真是热闹非凡。 少年孤身穿行在热闹的大街上,面无表情的走着,丝毫不为周围一切所动,他想起七年前的这一天。 那天是中秋节,圆月高升,他父母牵着他上街游玩,那一晚,他特别的开心,父母给他买了许多新衣服,新玩具,还有很多很多形形色色的甜点,家里的武师还给他做了一个特别大的花灯,结果他一不小心,差点把后院都烧了,可他母亲十分宠溺他,就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 少年就这样穿过一条条街,一条条人流,最后在一个安静的巷口停下,一座高宅大院门前。他想起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白天还是黑夜,他的家总是有很多江湖侠客,富商巨贾进进出出,每一天,他也都能收到很多稀奇古怪的礼物。 如今,只有两个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带有一丝寒意的晚风吹来,映照着门前两座苍凉古朴石狮。说不出的冷清寂寞。 少年摇了摇头,环顾四周,一个纵身越过高墙,进入院内。 往昔热闹充满活力的练武场早已破败不堪,长满了杂草,高墙之下,藤蔓丛生,攀附而上。 少年凝目看向大门西侧,火光明灭,照亮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歪靠着墙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老头另一只手拎着一壶酒,不时嘬上一口,老头神色安详,就这般静静的抽着旱烟喝着酒,少年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又回到那个幸福开心的中秋夜。 突然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打破了少年的思绪,把他拉回了现实,少年这才想起,看门的贵叔是不会咳嗽的,他也没有这么多的白头发。 少年转过身来,屏息凝神,仔细打量周围的一切,过了片刻,确定宅院之中除了这一看门的老头以外再无他人的时候,缓缓向大厅走去。 一踏入内厅,黑暗如潮水袭来瞬间吞没了少年的身影,将清冷的月光阻隔在外。少年在腰间摸索了一下,燃起了火折,然后定定的站在原地,微弱的火光映着他颤抖的双手,火光摇曳,少年的呼吸都仿似变得沉重。 就这样过了许久,少年好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握紧双拳,一步,两步,三步,步伐沉重的向前迈去。 火光首先照亮的是一座巨大的关公铜像,只见他眉若卧蚕,面如重枣,手捋长髯,长刀直握,透出一股朗朗正气和阳刚威仪。 少年深吸一口气,将火折下移,楠木制成的灵位赫然出现在少年眼前,少年脑中轰的一声,几欲站立不住,一手抚着灵位,仰面而泣,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少年就这般闭目静静的站着,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留下,滴落在他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一阵鸡鸣,少年方才睁开眼睛,少年猛烈的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将灵位连同供桌用袖子擦拭干净,燃了三炷香,高举过顶,在空中转了一圈,插入香炉,接着后退三步,恭敬的伏在地上磕了四个头。接着起身大步离去。 从始自终,少年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待少年走后不久,那看门的老头也摇摇晃晃的走进了大厅,看着供桌上三根尚未燃尽的香,倚靠着门边,若有所思的看了关公像一眼,接着看着那灵位,默然不语,浑浊的双眼泛起一丝泪光。 旭日东升,阳光洒在了略显破旧的门头,金漆虽已剥落,可依稀可见,三分镖局四个大字,晨雾涌起,仿似回到了昔日的荣光。 快来开,快来瞧,太平山庄又发布悬赏了。随着一声叫喊,街上的人群在街边一处石墙下汇聚,众人对着悬赏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只听一身形猥琐的汉子道:任庄主真乃武林之幸,百姓之福啊,全靠他和七大门派制定的太平榜,让这些奸淫掳掠的恶贼曝光在烈阳之下。 又听一人竖起大拇指接道:任庄主好是好,可是除去这些恶贼的江湖好汉岂不更是了不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散场的意思。 只见一只手突然伸出拍了拍刚刚讲话那人的肩头,那人掉转头来,一脸疑惑道:小兄弟何事? 少年道:在下初入江湖,不知这太平榜是?大哥可为小弟解惑? 那猥琐汉子一脸不屑,像打量怪物一样看着他,嗤笑道:小兄弟,你是从山里冒出来的吗? 少年微笑不语。 猥琐汉子正准备继续奚落他两句,后边有声音传来:兄弟,让俺来告诉你吧。 少年抬头向后看去,只见一魁梧大汉伫立人群后面,比身边的人群足足高了一个头有余。众人来人身材高大威猛,已无戏可看,便又自顾自吹嘘起来。不再理会那个少年。 少年挤出人群,来到那魁梧大汉身前站定,拱了拱手,道:先谢过兄台为在下释疑。 那魁梧大汉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大白牙,笑道:什么兄台在下的,俺叫大熊,你叫什么? 少年略一沉吟,而后笑着答道:安,平安的安。 那魁梧大汉大熊道:此处人多嘈杂,你跟俺来。 随即转身带头离去,待到一破庙内方才停下。 待两人站定,大熊道:俺无父无母,自小便跟俺兄弟丁猴儿,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近日来到这里,见此地热闹繁华,便跟丁猴儿打算待上一阵子,这里便是俺现在的家。说完他环顾破庙一圈,挠了挠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安听罢,甚觉此人心机单纯,大生好感,笑道;我也是个孤儿,一直生活在山里,最近才出来闯荡,谁知一出来就结识兄弟你,实在是缘份。 大熊又咧开嘴,憨笑两声道:缘分缘分。 安接着笑道:刚才你说还有个兄弟,不知他在何处? 大熊道:丁猴儿生性爱动,喜爱热闹,指不定又在哪间赌坊,还是哪家青楼里和那些一身臭味的女子饮酒作乐去了。 安还没来得及回他,只听远处传来人音:大熊你又在背后污蔑猴爷。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庙外翻了进来,又连续在空中翻了七八圈筋斗,倒挂在破庙内的横梁之上。 安抬头看去,只见来人身形瘦小,年纪与他一般大,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嘀哩咕噜的乱转,倒真像一只猴子。 大熊没想到他竟突然回来,一时讪讪的说不出话了,一个劲的摸着头傻笑。 安看着大熊那傻乎乎的模样,心中好笑,想着你这样的人定是不能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 眼睛一转,开口接道:你该就是大熊所说的从小照顾他,关心他,并把他拉扯长大的好兄弟丁猴儿了。 丁猴儿一听,翻身而下,落在大熊身旁,绕着他转了两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想到啊,大熊,你还是挺有良心的嘛。 大熊又蒙在当地,嘿嘿傻笑起来。 丁猴儿看向安,转着他的大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认真道:虽然你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但我看你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也不像个坏人,我丁猴儿就交你这个兄弟了。对了,你叫什么?我叫丁猴儿。 安哭笑不得,又把名字报了一遍。 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年纪相仿,又都是孤儿,很快便打成一片,聊的火热。其实大都时候都是安和大熊静静的听丁猴儿讲着那些江湖趣闻,名人轶事。 比如说,李地主家的猪拱了赵员外家的地,赵员外气不过,让下人夜里牵着自家的猪又把李地主家的白菜吃了。冯家的小姐嫁了刘家的公子,洞房当晚,当刘公子揭开冯小姐的红盖头的时候被吓的晕了过去...诸如此类。 笑的安前仰后合,眼泪直流,一扫先前心中阴霾。 待丁猴儿一个笑话讲完的空隙,大熊一拍脑袋,道:关顾着说笑,把正事忘了。 丁猴儿笑道:你有什么正事,不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大熊嘿嘿笑道:刚俺在街头贴悬赏令的石墙处遇到了安,他对太平榜有些好奇,你知道俺又讲不清楚,便带他回来,寻思让你解释与他。 丁猴儿躺在地上,头枕双手,翘起二郎腿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等小事。 安看向丁猴儿笑道:愿闻其详。 丁猴儿正了正色道:十年前,三分镖局惨案后,楚大侠的结拜兄弟太平山庄任庄主,在苦心调查良久之后,怀疑是有人勾结江湖那些邪魔外道,穷凶极恶之徒,残忍的杀害了楚大侠夫妇,可江湖中恶人坏蛋何多,任庄主纵然家大业大,实力雄厚,可凭借一人之力,想查清那些凶手身份也难如登天,任庄主悲愤之下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制定太平榜惩处那些罪大恶极的恶徒。能捉到一个也可稍微告慰楚大侠夫妇在天之灵。 于是他广发英雄帖,召集武林各大门派,和江湖中各大钱庄,势力,实力雄厚之人,凭借他和楚大侠多年来在江湖中的地位声誉,说服了一干众人,由各大钱庄出钱,各大门派出力,制定了太平榜,暗地调查在江湖中作恶多端的恶贼,按其作恶程度划定悬赏金额,无论谁捉得悬赏犯,便可到太平山庄和名下各大分庒领取悬赏金。 一时间,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无数恶贼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其中不乏很多江湖侠士,各大门派弟子不为钱财,只图名利而积极参与投身追捕这些邪魔外道,宵小恶贼。不过这也和百姓没什么关系,日子好过就行了。 说罢,竟闭上眼,就要睡去。 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大熊忽道:猴儿,你一并把无止榜也说与安兄弟听听。 安奇道:无止榜? 丁猴儿嘟囔了一下嘴,接着道:那是太平榜制定不久后,江湖新兴的一个门派,叫森罗殿,殿主功力超绝,神秘莫测,联合一帮黑道力量企图与武林正道对抗,从而制定的悬赏白道人员榜单。武林各大门派掌门,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其中。 说到这里,丁猴儿顿了顿道:可武林正派这些大侠们,不以为惧,反以为荣,互相攀比在无止榜里的悬赏金额,从而更加奋力追杀太平榜上那些混蛋。 至此江湖大乱,双方你来我往,今天你杀我一个,明天我杀你一双,好不热闹。 大熊截道:这名字有什么含义,你说与俺明白。 丁猴儿嘟囔了一声不知道,竟沉沉睡去。 安这时突然淡淡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愈进愈阻,永无止息。